甲午年麦月最后的一天。我的农民岳父,于游荡着太多热气的海澄镇巴萨后村走完了85个春秋。长辞人间。在岳父的遗体前,我的内心是悲哀的。按照亡者正寝后要在第二天起灵的习俗:遗体准备收殓入棺时,子孙后代尽披麻戴孝,跟随在邀请来的几个和尚后面,绕着遗体旁,边走边为亡灵诵经指引明路。 做为亡者的第三个女婿:我头系白練,身着素帛长衫,向岳父的遗体祠祭。我的眼睛翻动着沾满泪水的睫毛哭泣着并注视他那安祥的脸庞:从头发、眼匡、下顎、皮肤,甚至想从他的眼神动态来察看他在安然逝去的瞬间所留下的表情状况。在火苗飘动的烛光里看岳父的遗容干枯于佛灯斜影之中,我的思想像点燃的黄烟弥漫。 确切地说,不管活在什么社会阶段的哪个阶级的人,从生到死,为了三餐能够喂饱灵魂的躯体,却总是不由分说地追随岁月,忙前顾后,苦渡厄运来保护自己和保护亲人的灵魂居所。当然一个人的老去是缓慢的,了无声息的,不由自主的,只是人生的感受味觉不等似同。当我的岳父灵魂离开他的躯体以后,我对他的眷念无法停止,对他漫长的人生过程的况味不免产生诘问。 自幼家境贫困,七岁為了填饱肚子就为东家放牛。以刻苦为隆而成了不识字的草芥之人,俗人。国无宁日的年代里,贫苦农民家庭里的他,与生俱来的命运底色是何等的苍白暗淡,童年可谓味同嚼蜡。直到新中国成立,一个只会牧牛,只懂农作的青年,当躯躰里的骨骼需要支撑起青春肌肤之时,他沐浴天恩,领到了政府赐予的一片水田和一头小牛仔。从此,他六神合体,在土地上愚志耕耘,用泥土荒草熏陶着骨骼里的钙质,整日为追求五谷丰登的农民愿望而辛勤劳动。续而他取妻生子成家立业。 50年代后期什么都被集体化了,三年的自然灾害,人民公社好的大集体被政权粉饰时局,到处红旗招展,到处有人饿死;到处有人吃糠菜肌黄浮肿而死。饥荒中的共和国子民在政治的奴役下匍匐听命,跪滕拥政。富有仁慈情怀的岳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连糖菜汤都喝不上的家人也被饿死,悄悄地到集体菜园里偷回了一稞苞心菜。 愚昧的岳父,把偷来的苞心菜带回到自家外墻脚,用稻草盖了又盖。盖上稻草后两条腿却不停地在那儿徘徊。心虚!心慌意乱!他知道偷窃行为的无耻。无奈啊!他不想让己经吃了很多天的地瓜叶而皮肉浮肿的孩子们断食绝餐。可是,必竟心虚的举措,惶恐不安的无奈,逃不过那些被政治手段捏制出来的"慧眼"。做为一名人民公社的社员、做为一名不识政体的农民,在家人们即将被饥饿夺走生命的关头,仅然突破利益的底线,让那些不懂政治却又能熟练地利用政治棍棒的家伙,无情地敲打。 如果说人的灵魂,完全可以按照人类的规矩来约束自己的形為。但是,面临腹中饥渴及亲人饥饿的时候,受灵魂指挥下的躯体就渴望得到能够添饱肚子的物质,因而突破规矩,触及人类最低级的行为底线。从事农民这种职业的人在某种制度钳制下,喂养不了自己的躯体,喂养不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应该如何用更好的理性去安抚饥饿,如何更加纯粹的耕地种粮,去践行做一名人民公社社员那样光荣的使者?! "集体"为了这一稞苞心菜召开了批斗大会,如草木之人的岳父以破坏、盗取集体财产的罪名而被叫上主席台。荒唐的时代终究要让这样的愚民成为时代的罪人,社会主义前进道路上不允许有这等求生方式的绊脚石。 文革的惊涛骇浪,岳父偷苞心菜的事再次受到了史无前例的人生洗涤。批斗大会上也罢,游街示众的路上也罢,人性的禅音在声如巨浪的红色口号声中被淹没、葬送。他没有能力让这些口号为自己决非一己之私的贪婪伸辩停顿。站在历史舞台上的纯草根角色,只能顺从别人强迫他高呼口号来证明自己的认罪态度。害怕被打倒的草根,他不敢高喊"打倒",他以为态度好就要喊万岁,不停地喊万岁。于是号召者在高喊"打倒刘少奇"与"打倒资本主义"之间,也没有忘记突然要来几句万岁之类的欢呼。而草木之人的岳父只知道呼喊万岁,他以为要求不挨饿,要求民以食为天只有高呼万岁才能体现自己拥护那些至高无尚的佛,也只有佛才能让活着的人味觉香甜,只有佛才有宽厚仁慈的胸怀让农民生存。 憨厚,愚昧!憨厚得让人不可相及。从小没有受到文化教育的岳父,口中所叫出来的万岁严重威胁着国家神权合一的政治体系,在会埸一片喧嚣之中,他被捆绑欲加现行反革命份子之罪。由一稞苞菜引发出妄图颠覆国家行政权力的草芥,竟然被时代赋予如此髙级的帽子,成为社会主义道路上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愚昧角色。猥琐的时代里,呼喊政治口号的伎俩比添饱肚子显得更加重要。疯��猥琐,岳父尝够了那个年代的沉漬苦味。 缅怀不止,向岳父的遗体祠祭,关乎生命这个问题就开始出现了思考:岳父对这个家,在不同的社会时期和不同的生活条件下的那份沉重的养育之恩。我们从小就听惯了一句闪耀生命光辉的千古名言:“天下父母心”。这句子存在于特定的社会条件下的家庭状态之间亘古的血脉之情。此时的我却在面对一个曾经含辛茹苦,装载着人生况味,担负子女们生存责任而经受过凌辱的亲人的躯体,思考着父爱的特质也思考着一个农民所企盼的本性。 从岳父的遗体旁走过,我的思绪浮现80年代中期那个秋收的日子,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的情景。晒谷埸上的太阳余晖,更使这样的农家埸景显得形影分明:晒谷埸上,他们一家人正忙碌着将晒干了的稻谷装入麻袋。我绕到后院一块没有规格的园地:一条破旧砖头埔就的弯曲小径并不通幽,右侧面并排着一间土木房屋的牛棚和一处猪圈,滿地肥硕的鸡鸭悠然径走。我也径走,径走入墻角堆砌着一袋袋稻谷的厅堂里。稻谷气温扑鼻。 掌灯时分,从晒谷埸回家的岳父,穿着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脸庞上除了汗滴的痕迹头发之间就是细小稻草蔻芥的凝聚,坐在灯光下端起一只碗大口地喝水。我的瞳孔里出现了一张温和慈祥的脸,初次见面的内心慌张暂缓平静。我的感性欣慰我,眼前就是著名画家罗中立笔下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农民父亲。他喝完水,捻着烟丝卷着纸烟后,将烟丝盒递到我的面前。准确地说我当时是一个穷酸的工人:一条磨蹭得褪色的工作裤、一件领口己松驰变形的白短袖衫,没带香烟水果。用现在的想法那不可能是一个第一次上门预谋做准女婿的男青年。我抓揑着烟丝用纸片卷成烟卷,借吞云吐雾来掩饰內心的不安。透过燃起弥漫的烟雾看到了他向我藴含微笑的样子,顿时感受到一股真实的阶级友情,我只有用最单纯的语言向他问候。我的问候使他的微笑更为突显。我继续与他搭讪。 与他搭讪,我犹如打通他的任��二脉,他不仅阐述五谷丰登和丰衣足食的农民幻想,还叙述了子女们利用靠近城镇的优势:农季务农,闲时经商。这让我很容易理解:坏时代把一个饥饿的农民摁倒在地,灌进麻辣酸汤;好时代能给勤劳的人输入鲜甜蜜汁,走向致富路。尽管不识字,不懂时政的他,由于经历过封建专制和社会动荡的双重威逼,笨拙的陈述显得异常猛烈。可他,毕竟表现出一个普通农民积淀很久的心理情感矢量。 就是这个俗人的骨骼,这个尝试过人生况味的躯壳,这具制造过七个子女的生命之源的肌体,此时让我在哀伤中悲悯,悲悯之际我心生敬畏。 敬畏,从岁月深处跌宕过来的岳父,他的悲喜生命到底品尝几多滋味。几年前,岳父又一次踦着自行车带着岳母到石码来找我们的时候,我突然悲楚地看见岳父的眼窝里逐渐深邃,颅骨凸显,牙龈松弛;我的眼闪过了记忆中的某些印象,来确认岳父这个勤劳的生命力己抵御不过大自然的运行。他虽躯体并不算枯萎,但决不能让他再踦着自行车后座载着岳母往返于石码、海汀的路上。我不仅当心他的交通安全问题,也害怕他的躯体和灵魂同步老去。 也是这些想法,我用较为简约的语言告诉他:"爸,何必踦自行车来呢,现在公交车多方便,你们又有老年证乘公交车不要銭的,也无需当心花钱。不敢花钱"。他笑着告诉我:"我不仅有老年证,还有医保卡、银行卡、身份证等等,都存放在家里的一个精致的铁鑵里"。我在看到他笨拙的言谈举止时,从他被皱纹包围着的睫毛闪烁之际,这个贫苦农民晚年的眼睛里,拼出了时代的光芒。憨态可掬的岳父不仅把他拥有的证件当为珍藏品。我能否理解,那些珍藏品也就是他一生味觉的沉淀。 黃香殆尽,佛灯依然闪亮。主持祠祭的老者一声吆喝,岳父的遗体入殓寑棺,子孙啼声震壁绕梁。和尚佛经高诵,木鱼的敲打声紧随铃声激蕩,為岳父起灵。我哀思绵长。岳父嘛,他那苦涩辣辛酸甜的人生况味令我熏鼻呛喉,俯首落泪。望着烛苗飘摇前的椁柩,我双手撩起素帛长衫,跪送岳父的遗体就木封棺。 |